传统的中西绘画区别很多,但最根本的区别是西画以“目视”,中国画以“神遇”。西方学者说,西方画是科学的,中国画是哲学的,这是很有道理的。
“目视”即用眼睛去看。“神遇”是用心神去领会、思考。当然,西方画用“目视”,不是完全没有“神遇”,只是基本上靠“目视”;中国画也必须先“目视”,但主要是神遇。
先从美的认识来看。
西方人认为玫瑰花最美,花红而大,叶绿而肥。所以,送情人的花最多是玫瑰花。因为目视之很美。
中国文人认为石头最美,梅、兰、竹、菊最美,人称“四君子”。宋朝的文人米芾见到石头就下拜,石头怎么美呢?因为石头独立自由,不倚不靠,冷热不改其容。这就是寓意做人,不要依靠什么官员,不要拉什么关系。你身居高位,炙手可热,你门庭冷落,我都无动于衷,所谓宠辱不惊。
《周易》反复说“介于石”,即耿介正直如石之状。石头的这种高尚品德正是人所需要的高尚品德。所以中国人爱石头,古人常说“士无石则不雅”。中国文人画家差不多都爱画石头。
梅花虽小,又无绿叶扶持,远不如玫瑰美,但梅花冬天开放,有冒风雪抗严寒的精神。兰,朴实无华,但香气溢远,即使无人观赏,身处深山偏僻之境,也散发自身的香气;竹,钢骨虚心(中国人的虚心和谦虚同意),“未出土时先有节,至凌云处仍虚心”。竹有节,这个节和人要有气节的“节”同义。一般的花在春天开放,秋天就衰败了,但菊花偏在秋天开放,众花皆不开了,它开放了。这就不同流俗,具有反潮流的精神。所以。这四种植物被人称为“四君子”。
石头、梅、兰、竹、菊,不是靠目视之美,而是靠人的心领神会,靠哲学分析,具有君子人格力量,才感受到它们美。
所以美与不美,西方人以“目视”,中国人以“神遇”。中国人称“目视”的“目”是“陋目”。因为目只能看到物像的表象,至于物像的内涵,物像所联系的哲学含义及人格修养,目视实无能为力的,只有靠心神去“遇”,即神遇。
再从绘画的因素来看。
西方画因以“目视”,所以,要色彩美,色彩要丰富,本色(固有色)、光色、环境色等等,皆要符合科学,而且必须在丰富中见统一。
中国画因受道家思想的影响,反对色彩太多,如前所述,道家认为“五色乱目”(《庄子》语),“五色令人目盲”(《老子》语),“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”(《庄子》语),“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”(《老子》语)。玄是黑,是母,所以中国画以水墨为主。墨色黑,又是母色。墨分五色,只有玄、母才可分为五色。中国画用墨,要在统一中见丰富,虽然是一笔墨色,但却变化多端,内涵丰富。这变化,目所能视的是干、湿、浓、淡的变化,但内在的变化只有学养很深的人才能感受到,外行和学养不深的人是无法感受到的。
而西洋画的色彩,凡人皆可目视而见。所以,西方画讲究形式美、色彩美,视觉冲击力,形式、色彩、视觉都是“目视”之而得。即使是文艺复兴时期,那些大师们的油画,细腻而真切,也是为了悦目。如前所述,西方画家反复强调“绘画的目的是悦目”。“画只为眼睛看”,因而必须讲究形式美。
中国画讲究“切实之美”,反对表面上的“好看”。许次纾《茶疏》说“不务妩媚,而朴雅坚致”,即不求形式上的好看,而要朴实高雅坚致。清朝沈宗骞在他的《芥舟学画编》中说:凡事物之能垂久远者,必不徒尚华美之观,而要有切实之体。
“华美之观”即形式美,是不必过求的,“切实之体”是内在美。
中国人传统的观念,如《礼记·乐记》中云:“和顺积中,而英华发外。”屈原《离骚》中也说“纷吾既有此内美兮,又重之以修能(态)”,即首先要有“内美”。内里充实,表现于外的“英华”才是真正的美。苏轼《和董传留别》诗中有云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,读了很多诗书的人,表现出来的气度美才是真正的美。而且外表装饰得十分华丽的人,反而会影响他内在气质而表现出来的美。实际上,真正有学问,有知识的人,外表也不会过分装饰的,画亦然。
再从西方人注重的“视觉冲击力”来看。
所谓“视觉冲击力”,就是画面上的笔触出奇,形象险怪突出、灿烂峥嵘,给人十分特殊的印象和力量。
而中国画家认为这是不成熟的表现。犹如一个不成熟的青年,横冲直撞,而成熟的长者却沉静而安详。在距今1800年前的刘劭写的《人物志》,评论人才,“主德者,聪明平淡,总达众材”(最高的人物,所具有的材德是聪明平淡),又说:“凡人之质量,中和最贵矣。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,故能调成五材,变化应节(勇、智、仁、信、忠五种才德,都能在他的调和中而顺应社会和发展的规律),是故观人察质,必先察其平淡,而后求其聪明。”古人把“平淡”排在“聪明”之前。中国人评画和评人是一致的。
“质任自然,是之谓淡”。自然、天然、天真都是淡的主要标志。自然界也有奇穴险怪的东西,但是很少见的;最常见、最天然的才叫“平淡”。距今1000年左右宋朝大文豪苏轼说:气象峥嵘,五色绚烂,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。(《历代诗话·东坡诗话》)“气象峥嵘、五色绚烂”都具有视觉冲击力,但还不成熟,要再努力,达到平淡,才是高手。
2000多年前的《庄子》一书说:淡然无极,而众美从之。(《刻意》)可见“淡”、“平淡”乃是中国画美的最高标准。
但是,表现出来的是平淡,而内在的笔墨必须丰富。
清末民初的《画学讲义》中说:“由神奇而入平淡,全在笔墨静逸,气味幽雅,脱尽雄劲之习。……亦须平时多读诗书……”至于完美内在的功力、内涵之丰富,必须有学问、有修养、有研究的人才能看得出来。
运动员、比武的武士,挥动大拳、挥动武器、腾挪跳跃、劈击冲刺,很生动,很有视觉冲击力,而贵族君主坐在台上观看是文雅而宁静的,也就显得更高贵,是内在的实际上的高贵。
清朝的学者笪重光写的《画筌》说:丹青竞胜,反失山水之真容;笔墨贪奇,多造林丘之恶境;怪僻之形易作,作之一览无余;寻常之景难工,工者频观不厌。也是反对“竞胜”,反对“笔墨贪奇”,主张“寻常”“平淡”。当然,如前所述,平淡是形式上的,而内蕴却必须丰富,内藏无穷的学问。
中国画重线条,西画重块面(西画后来也有重线条的,都是学中国的)。中国画的线条必须借鉴书法,书法的用笔有无穷的学问。怎样下笔,怎样运笔,怎样收笔,一波三折。如何提、按、转、顿、挫等等,如何将自己的感情融汇进去。而且,画家还必须有很高的文化修养,很深的中国古典学问知识,画的格调才能高。如果文化修养差,你再懂用笔用墨的技巧也画不好。所以,中国画看上去很容易,但画得好也最难。不要说外国人,就是中国人,如果没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专门的研究,那也是无法理解,也无法心领神会的。西方油画笔是无法变化的硬刷子,它无法具有中国毛笔这样的“丰富”。
再说中国画和西方画透视的区别。
西方画研究焦点透视,即限定在一个视点、视向和一个视域的一种透视。故传统西方画没有长卷(横)和长轴(竖),这是符合目视的。而中国画因为是“神遇”,并无焦点透视,因而一幅画可以很长很长。如前所述的宋代的《千里江山图》长卷,纵556厘米,而横1192厘米,横是纵大约20多倍。还有宋代的《清明上河图》长卷,纵24.8厘米,而横528.7厘米,横也是纵的20多倍。这在西方画中是没有的。
人的眼睛不可能一下子看多么长的景,故中国画不讲究焦点透视,有人称为散点透视,即有很多视点的透视,其实是无透视。因为中国画不是靠目视,靠神遇。神遇可以自由驰骋。大自然中的山水、或想象中的山水,连绵不断,都可以靠神遇而画入画中。中国画不满足于感官(目)去观察及记录大自然,而是用神思、理性去理解世界,用笔记录自己理解的世界。西方画家到了20世纪的毕加索、达利、康定斯基等,才知道可以把“象征”“梦幻”和“潜意识”等想象的东西画入其中,已落后于中国1000年了。
从西欧到东欧,到美洲,全世界凡是真正的大艺术家、大理论家,都如此推崇中国画。而那些诋毁中国画的中国人不知还有什么话可说。他们除了把几位画商的话作为救命符和圣旨之外,还能举出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吗?
还有西方绘画讲究色彩美,认为绘画就是满足感官美,好看就行了。中国传统绘画一直讲究内在美,反对过多的色彩。《老子》说:“五色令人目盲。”《庄子》反复说:“五色乱目。”感官美是一种肤浅的美。
西方现代派、后现代派也开始反对感官美,但又认为“艺术与美无关”。美国现代派画家巴尼特·纽曼(Barnett Newman)甚至说:“艺术家看美学就等于鸟看鸟类学一样莫名其妙。” 被称为后现代之父的杜尚也认为艺术不必要感性美,而要有哲学深义。他的名作《少女到新娘》等,只用一些直直无变化的线条构成,虽然有一定的哲学内涵(但如果他不解释,别人也看不懂),但无美感:把美丢掉了,太不应该。
西方现代派、后现代派认为绘画中要表现哲学,这是中国画一贯的主张,他们仍然是步中国画后尘。但中国画中有深厚的哲学内涵,不仅在意境,也在笔墨和形式,同时也有美感。这些,西方绘画仍然做不到。
中国的毛笔毫软,下笔有丰富的变化,西方的硬笔也无法做到,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这个传统。
再从艺术实践来看,中国画用线表现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。西方绘画近代才知道用线,而且才知道用线作画是最好的方法,他们的艺术归到中国画所开辟的正道上来,但已晚于中国画2000多年了。
艺术的实际地位是由它的实际价值来决定的。我们听话也只能听大艺术家和大理论家等内行的话。外行、无知者的话再多,也都毫无价值。何况那些认为中国画落后的人并没有拿出任何证据,更没有讲出任何道理。如前所述,他们唯一的标准就是:中国画在国际市场上卖价不高。而这个价格却正是无知的商人们所定。我们只需反问一句;难道艺术的价值是靠金钱来衡量的吗?商人的眼光能超过大艺术家、大评论家的眼光吗?
本文节选自陈传席《鹤与鹰——中西文化的大碰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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